李惠珍的冰箱存了两个火红的石榴,这是她家四合院里的石榴树结的果子。
石榴树是父亲种的,一共四棵,一起种的还有四棵葡萄树和二棵香椿树。人们还穿着厚厚的棉袄的时候,这些树们就抽出透亮透亮的绿了。几十年前北京城里一到春天到处都可以看见从青色的院墙上探出的嫩生生的枝叶,李惠珍每次看见它们,总想起自己的院子来。石榴树是许多老北京四合院都有的植物,无论开花还是结果都是火红火红的,连籽都带有红色,温和敦厚的老北京人喜欢,认为吉祥。
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些石榴树每季都能结好多果子,父亲便会吩咐李惠珍和她的兄弟们给胡同里的邻居们送去。今年的夏天,李惠珍没有办法给邻居们送石榴了,旁边的院子已经夷为平地,胡同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她害怕自己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石榴了。
从去年12月17日开始,李惠珍就开始为自己的院子担心。1990年北京刚开始旧城改造的时候,她就担心过一阵?但是被拆除的都是文革中被挤占被破坏的院子。不管怎么样,自己的院子还算幸运,虽然有一部分租了出去,但自己居住的这部分房子和院落还是完整的,1976年唐山地震虽然左摇右晃了一下,但还是稳稳当当地过来了。
因为父亲在解放前买下这个院子,解放后,政府也承认了院落的合法私有产权,李惠珍和她的兄弟们就经常对四合院进行修缮,直到现在,住着还舒服着呢,到了夏天,睡觉还需要盖一层薄被。
但是,后来听见好些挺好的院子被拆的消息,李惠珍又开始担心起来。她开始四处打听,有人告诉她北京市政府有文件规定对于历史保护区里的院子不能大拆大建,必须保存历史文化遗迹的真实性和完整性,在历史文化保护区的重点地区内,还必须保存整个街区的完整风貌。李惠珍千方百计地复印了北京市政府历年来关于历史保护区的相关文件,厚厚的两个文件夹。确认自家院子所在的鸦儿胡同属于北京市重点保护的什刹海地区内,又有那么多的文件保证,李惠珍似乎有点信心。
可是去年夏天,就在她家旁边的一个很好的大院子被迅速拆了,据说是个清朝王爷的宅子,后来被收归国有,安置了一百多户人家挤在一块儿,看着的确是比较杂乱。但院子还是好院子,还有很多名贵山石和参天古树。但拆迁的人可不管这些,一连好几天大雨都没有停止拆除,机器轰隆,李惠珍睡得一点不踏实。
果然,到了年底,北京市西城区国土资源和房屋土地管理局贴拆迁公告,公告写明,拆迁范围是什刹海地区的鸦儿胡同1、9、11、14、17号院,小石碑1号,拆迁期限是一个月,拆迁单位是千秋营宸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附近的人们都开始乱起来,马上就到春节了,这突如其来的公告让人接受不了。
她舍不得自己在这胡同里的生活。安安静静的,“偶尔有剃头挑子的‘唤头’(像一个大镊子,用铁棒从当中擦过,便发出噌的一声)、磨剪子磨刀的‘惊闺’(十几个铁片穿成一串,摇动作声)、算命的盲人(现在早没有了)吹的短笛的声音。这些声音不但不显得喧闹,倒显得胡同里更加安静了”。而且,这里到哪儿都很方便,走几步就可以逛后海。还有,那些常常在胡同里和和气气的大爷大妈们,多舍不得啊。而且为什么我要搬呢?李惠珍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根本不同她商量,就可以命令她从自己的家里搬出去。
心里乱纷纷的,李惠珍赶紧到居委会看看其他人的情况。到那儿,她看到一个年轻人,似乎是拆迁办的人,正在给大伙做工作。有些个闹情绪的,年轻人说别闹,再闹我一纸讼了你。
这下倒提醒了李惠珍,2004年,这个做了一辈子良民的人开始了和平而顽强的保护自己庭院的司法过程。凭着手中握有受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保护的对鸦儿胡同九号院的私有产权,她告开发商非法拆迁。可是,在西城区法院,休庭之后再接着审的时候,李惠珍的心就凉了下来。
果然,在西城区法院,李惠珍败诉。但是因为处在司法过程中,院子没有被拆掉。李惠珍接着到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上诉,接下来,她慢慢地发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地方:没有问过他们的意见发展商就立了项,她的院子已被划定为危改范围,他们对土地的合法使用权也被出售,开发公司则用这个土地所用权在银行抵押了贷款。而法院则认为西城区对9号院的拆迁令是根据上级机关的文件所颁发,因而终审判决此拆迁令合法。
“你知道吗,就因为你这一纸判决,我们的那个老院子就要消失啦!”李惠珍非常难过地对法官说。“啊,要拆了!”法官很惊讶。
李惠珍悲伤极了,害怕自己的院子马上就消失,再也寻不得踪迹。旧鼓楼大街不就是这样吗,那么多人要保护都保不下来。但她又觉得有些不同,旧鼓楼大街是西城区政府要拆的,为了修路,是国家行为。可拆自己院子的是开发商,国家法律上不是明明白白地规定不许开发商到历史保护区拆迁的吗?她不甘心。
有人指点她最重要的一步是要求市规委撤销当初对这个地区的危改范围的决定。法院的法官也说:“赶快找市规委去”。
2004年12月20日,市规委终于通知院子主人说不拆了。李惠珍的声音在电话那头第一次有了些喜悦。
李惠珍这一年的经历,只是生活在北京胡同里的居民的一个故事,还有更多的院子,已经在我们的视野中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