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改造:北京城就容不下个梁思成故居?
作为北京城市规划史上的重要一笔,梁思成曾在“梁陈方案”中,主张全面保护北京旧城,并为此奔走呼吁。最终,他没能使北京旧城摆脱被大肆拆除的命运,但在许多人心里,他成了守护北京旧城的象征。现在,被拆除的命运,终于也落到他自己的故居上来了。
梁思成故居,北总布胡同24号院
又一座四合院要被拆除了,这在北京不算什么新闻。但突然间,针对北总布胡同24号院的一切行动却停顿下来。几天前,北京市规划委员会的官员闻讯而来,宣布“拆除行为暂缓”,等调查清楚,“再作研究”。
官员和房地产开发商聚在一起,忙不迭地解释说,他们并不了解这里的“历史情况”。
历史是,这里是建筑学家梁思成的故居,70多年前,梁思成和夫人林徽因,曾是这里的房客。
作为北京城市规划史上的重要一笔,梁思成曾在“梁陈方案”中,主张全面保护北京旧城,并为此奔走呼吁。最终,他没能使北京旧城摆脱被大肆拆除的命运,但在许多人心里,他成了守护北京旧城的象征。
现在,被拆除的命运,终于也落到他自己的故居上来了。
这不只是一座四合院的个体命运
拆除是从一张通告开始的。通告由北京市东城区房屋管理局发布,就贴在北总布胡同24号院的墙上。按通告所示,包括梁思成故居在内,附近4个胡同的部分院落,将由某房地产公司进行商业项目的建设。
过了两个月,通告纸张残破,字也变得有点模糊。但它的权威性丝毫没有削弱,通告贴出后没几天,拆除工作开始了。
审批、通告、拆迁,这过程一次又一次在北京上演,无数院落被推平了。北总布胡同24号院周围,该拆的都差不多拆完了,只有这个院子,刚拆了一半,没有彻底拆除的门楼,偶尔还会往下落点灰土。
倒退70多年,这门楼底下进进出出的,可都不是寻常人物。
在这座已经面目全非的院落里,梁思成和林徽因一共租住了6年多。从1930年到1937年,他们在这里生了个儿子,并从这里出发,完成了对中国古代建筑群落的大部分考察。
据新华社记者、《城记》一书的作者王军考证,这段时间,梁思成和林徽因发现了赵州桥、应县木塔和五台山佛光寺等的古代建筑遗迹。他觉得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这6年,“不知道中国文物的现状会变成怎样”。
而林徽因在这里布置的“太太的客厅”,则成为当时北京最著名的文化沙龙。这座老宅一滴不漏地见证了林徽因的滔滔不绝和客人们的窃窃私语,见证过搞政治的张奚若、搞经济的陈岱孙、搞考古的李济以及写文章的沈从文会聚一堂的场面。
1937年,梁氏夫妇在沦陷之前搬离北京,再没有搬回过这座院子。从此,他们告别了这一段相对宁静的生活,命运随着国家的政治动荡而起伏。其中最为人熟知的事情发生在1950年。梁思成参与设计了一整套北京城市规划方案,建议全面保护旧城,在旧城外建设新城。此方案引发了激烈的争议,最终被当时的决策者弃用。此后,梁思成被这一方案裹挟,陷入了复杂的人生漩涡。
与此同时,他曾经住过的北总布胡同里这座四合院,也与整座北京城一起,经历了一段充满悲欢离合和拆毁、修建的命运。
它变动如此之大,以至于一年前,当梁思成的大女儿梁再冰再回到这里时,她已认不出这里,“完全不是我小时候的样子”。
曾经宽阔雅致的院落,如今被一座3层的小楼占据。精致的垂花门和东厢房早已不见踪影,而曾经盛满文化人笑语的堂屋,如今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住满了陌生人,“太太的客厅”内外,则被破败的油布、纸箱和瓶瓶罐罐塞满。
墙外的北京胡同区已消失,不远处,两栋几十层高的新式商业建筑,俯瞰着这片苟延残喘的院落。
王军曾几次来到这里,并亲眼见到发生在这座四合院周围的旧城消亡。这不只是一座小四合院的个体命运,王军觉得,从它身上,能找出这座城市几十年来几乎每一次改造的痕迹,能看出老北京的实体是怎样被抹去的。
政治运动是一次次拆除背后的主导
可以说,北京旧城的命运,是随着“梁陈方案”被否定,也同时被决定的。
因为这个方案,梁思成命运崎岖。此后,尽管他仍然积极参与各种重大设计,政界也为他留有位置,但他所坚持过的城市规划理念,一度被有意从历史上清除,几十年间,很少有人记起。
这不仅是一个人的命运沉浮。这段历史,是一种学术观点被有意遮蔽的过程,同一段历史,也是北京逐渐将旧城抹平的过程。
在“梁陈方案”被否决后不久,对旧城民居实施的第一次大规模破坏,就随着大跃进的兴起而出现。当时,许多四合院的后院被各种工作组占据,大量寺庙变成工厂,房子被拆掉,木头和铁钉全部用来炼钢。从此,一次次政治运动和集中改造几乎从未中断,终于将北京旧的城市风貌一扫而光。
梁思成居住过的北总布胡同24号院,也加入了被改建、被清除的过程。能被人记起的第一次变化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后期,一个巨大的地下礼堂在旁边落成,紧挨着24号院的一片四合院全都被推平,建起了简易的战备房。
根据并不完整的信息显示,当年将房子租给梁氏夫妇的人,是曾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的叶公超。叶后来将此房出售,并辗转成为一户田姓人家的房产。“文革”时,田家有人在这间院落里被批斗而死,此后,院落逐渐萧条。
重新热闹起来是在改革开放以后。1988年,台湾宾馆在附近落成,并拆除了几户人家的宅院。为了补偿,开发商买下了24号院里的土地,并在其中建起了一座三层的现代楼房。据回忆,这栋楼房在当时标准很高,“双卫生间呢”。
这一工程几乎毁掉了这个院子。假山、柳树全都被清除,原先宽敞的院子被楼房占据,只剩下逼仄的通道。东厢房被拆除了,田家的后人把倒坐房的房门砌死,改造成了单独的居所。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堂屋里也住满了人,有的是附近胡同被拆迁后住进来的,还有的则没有透露来历。
这些后来者在“太太的客厅”里架起了锅灶,支起了蚊帐,拥挤地生活着。没过几年,这座老宅就面目全非了:老窗户被凿去,改造成新式玻璃窗,外墙用石灰翻新了,连屋顶的瓦片也揭了去,换成了石棉瓦。
以至于,当地居委会干脆在几天前宣称,梁思成和林徽因当年居住的房屋,在上世纪80年代已被拆除,“严格意义上来说,梁思成林徽因故居从那时起就已不存在了”。
政策与金钱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如今,北总布胡同24号院正面临几十年来最大的危机。
在经历了政治运动有意识的拆毁,以及上世纪80年代无意识的改建后,它已经失去本来的面目。而这一次,它甚至可能会被从地图上彻底抹掉,据说,一座高大的“科技大厦”将会在这里落成。
商业已经取代意识形态,成为北京城市变迁的主因。
这是50多年前的梁思成无法料到的。当时,这位知识分子面对的更多的是政治阻力。一份史料披露,当时一位官员对梁思成说:“将来北京城到处建起高楼大厦,您这些牌坊、宫门在高楼包围下岂不都成了鸡笼、鸟舍,有什么文物鉴赏价值可言!”
但王军却发现,等高楼大厦真的遍布北京,已经是市场经济时代。金钱而不是政治,开始成为北京旧城改建的主要推动力。
据说,1990年,北京市提出10年完成危旧房改造的工程时,各个区的区长都是“硬着头皮上的”。因为当时,多数人都不相信这能赚钱,只是希望赔得少一点。
区长们不用着急,因为房地产开发的热潮在3年以后就开始了。在经历了最初的“改造”试点后,人们都发现,开发旧城区“有赚头”,北京从此迅速进入了大批推倒旧房、开发新房的时期。
这次开发热潮持续到1995年被叫停。但没过多久,2000年,另一个危旧房改造计划项目又通过了,这一次,目标时间是5年。
官方手里的政策,与开发商手里的金钱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开始对旧城土地进行有意识地占领。王军认为,到2002年9月,20多位著名学者联名上书要求叫停这个工程时,北京的许多地方已经拆得差不多了。
此后,2005年通过的《北京市总体规划》,曾经规定对北京旧城进行总体保护。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北京仍然有96个片区的旧房拆迁工作,并没有结束。
梁思成和林徽因曾经住过的这片院落,自始至终见证了这一过程。过去邻近的胡同区逐渐被压缩,几乎全部消失。如今,拆迁通告终于贴到了它的墙上。
随着拆迁暂时被叫停,24号院的残骸暂时被保留下来,等待着最后的结局。不断有人拿着报纸来到这里一探究竟,并拍照留念。
他们往往先仔细端详那两棵几十年前栽下的马樱花树和石榴树,或者低头打量一下残败的月季花,然后一脸疑惑地四处找人询问:是这里吗?